每年的年底都是吏部最忙的時候,各地官員按績考核,該提拔的提拔,比如在任上緝盜之功卓絕的嚴安之;犯錯遷官的到期也該回來了,比如當年因夏王之事被貶到洛陽的源重華。
兩人不單是有師徒之份,嚴安之也是國子監里少數能陪源重華過招的人,同一日上京,源重華自然拉著他一路同行。一入長安,陳玄禮便親自為源重華接風洗塵,選在了源重華最喜愛的天上居,嚴安之也被拖了來。
「不錯啊,搶人搶到我們頭上來了!」源重華道。
「冤枉啊哥,是你們搶我們的人!魏大家的雲門舞玄景一個月前就定下了,是吧玄景?」源重葉毫不客氣地甩鍋。
「喲,」源重華大喜,「她們跟我說是陳二公子約的窈娘,我還不信,敢情是真的!大哥,可喜可賀,小景開竅了!」
陳玄禮淡淡道:「這種竅,不開也罷。」
「怎麼能這麼說?這種竅是男子人生第一大事,不開竅就永遠是個娃娃,成不了男人!就是品味差了點兒,窈娘的綠腰舞才是顛倒眾生,天下一絕,你們卻要看什麼雲門,難道在國子監還沒看膩嗎?」
「哥你有所不知,我們是為學業而來。這天上居的樂師伎師有不少是從太樂署里出來的,除了太樂署,要觀正經《雲門》樂,只有來這裡了。」
源重華伸出長腿去踹他:「品味差就是品味差,還找什麼借口!」
姑娘們調案設席,陳玄景坐在陳玄禮身旁,宋其明坐在嚴安之身旁,源重葉自然是跟源重華坐一處,各真是各找各哥,只有梁令瓚落單了。女孩子們正要為梁令瓚再設一席,陳玄景和嚴安之同時開口,一個道:「過來。」另一個道:「小瓚,坐這裡吧。」
兩個聲音撞在一處,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。
梁令瓚站在中間,看看陳玄景身邊拈著酒盞眉眼帶冷的陳玄禮,身體自動就做出了選擇:「我和大表哥很久沒見了,正要敘敘舊。」
「確實許久不見。」嚴安之目光落在梁令瓚身上,是難得的溫和之色,「小瓚,你在長安可還好?」
「喂喂喂,我也在長安吶,我也好久沒見表哥你吶,大表哥怎麼不問我好不好?」
嚴安之道:「你都玩到天上居來了,豈有不好之理?」
宋其明臉上微紅:「小瓚不也一起玩過來了?」
嚴安之道:「小瓚和你不一樣。」
「哪裡不一樣了?」宋其明叫屈,「你瞧他那一臉的香印子!」
嚴安之回過頭來看了看梁令瓚,梁令瓚趕緊拿袖子擋住臉,只露出一雙眼睛。大表哥是知道她底細的,只怕會怪她亂來。結果嚴安之低了一下頭,似乎是笑了,再抬起頭來時,聲音里還殘留著一絲笑意:「要不要去洗把臉?」
梁令瓚乖乖去了,回來時廳上已經是觥籌交錯,就數源氏兄弟那一席最為熱鬧。嚴安之指了指自己的左腮下,梁令瓚不解其意,嚴安之便以衣袖為手巾,替她將左腮下殘餘的一點胭脂痕迹拭了。他今天穿的是一件藍色冬衣,胭脂染上去,變成一抹深邃的紫色。
瞧著這一幕,陳玄景握杯的手微微一緊,陳玄禮目光落在他微微發白的指節上,順著掃了對面一眼,「這麼個糊塗人,怎麼還把他留在身邊?」
「他有些事情上面雖糊塗,但精於天文測算,天資極高。」
「天文?」陳玄景看他一眼,「比你如何?」
陳玄景停了一下,慢慢道:「猶在我之上。」
陳玄禮意外,這個弟弟向來眼高於頂,真沒想到會從他嘴埋在聽到這五個字。
「而且比我認真,比我堅韌,比我拚命。只要不亂來,前途不可限量。」
陳玄禮當真怔住了,仔細打量對面的梁令瓚,「若是他亂來呢?」
「我會看牢他。」陳玄景的聲音輕而定。
「從小到大,還沒見你對誰這樣上心過。」陳玄禮輕嘆一聲,「也罷了,只有一條,千萬不能讓他再親太子一步。」
陳玄景立刻從這一句里讀出某種訊息:「陛下是不是已經決定……」
「不得妄議。」
兩人話沒說完,就聽邊上源重葉不知問了句什麼,源重華臉上的笑意忽然一斂,揮揮手命女孩子們先退開,然後問道:「你說是替人問的,我問你,替誰問的?」
源重葉一指宋其明,宋其明見說,一指梁令瓚。
「好,都過來,我來告訴你們。」
梁令瓚有點摸不著頭腦,宋其明道:「就那個術士李鴻泰的事。」梁令瓚大喜,趕緊湊近。源重葉和宋其明也頗為好奇,三顆腦袋湊在一處,源重華提起手來就是一顆爆栗子。
他平時耍的銀槍有三十斤重,臂力過人,這一記爆栗子敲在源重葉頭上鏗然作響,眼冒金星,緊接著就是宋其明。梁令瓚單聽前面兩位的慘叫,就知道這一記有多狠,正要抱頭逃躥,卻見陳玄景和嚴安之一左一右,雙雙擋住源重華,兩人再一次同時開口:「二哥/源將軍手下留情!」
梁令瓚:好險!
源重葉&宋其明:要不要這麼偏心!我們的腦袋難道就是撿來的?!
「叫你們問,叫你們多嘴多舌,這麼有好奇心,為什麼不去研究一下至今沒有哪個姑娘看上你們?」源重華罵道,「我告訴你們,下次再讓我從你們嘴裡聽到『李鴻泰』三個字,或是提到十五年前張昌宗那件事,我就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!」
梁令瓚還想問一句「為什麼不能提」,被陳玄景一記冷冽的眼刀殺了回去。
就在這時,廳外一聲輕笑:「源將軍好大的火氣,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。」
源重華就像變臉一般,頓時眉開眼笑:「窈娘什麼時候來都好,尤其是這種時候,你一來,天大的氣我也不愛生了。」
魏窈娘,人稱魏大家,以歌舞雙絕名重於長安城。國子監里年輕的生徒們暢想結業入仕後的人生巔峰,必定有一條是看魏大家的席前一舞。
此時她身穿玄色舞衣,衣袖極寬大,裙裾極長,而腰極細,整個人彷彿不是走進來,被是一團雲托著擁進來,向眾人盈盈一福:「勞諸位久候,窈娘獻醜了。」
梁令瓚趕緊向嚴安之告辭,讓席案拖到陳玄景身邊,再鋪開筆墨,開始學習。
《雲門》是古樂舞,古拙、莊嚴、神秘。太樂署里用一百二十八位舞者,天是居減半,用六十四位。魏窈娘衣角飛揚,腰肢柔韌不可思議,配合凝重的樂聲,又有一股清剛之氣。
樂要記宮商角徵羽,又分種種樂器,舞要記方位踏步,以及種種舞姿。廳上人人看得如痴如醉,只有梁令瓚筆下不停,忙得不可開交。
梁令瓚開始還能看得清步法,後面只覺得眼睛已不夠用,那衣角、那髮絲、那眸光……每一處都能緊緊抓住人的目光,吸住人的魂魄。梁令瓚的筆尖漸漸不停使喚,待魏窈娘一曲舞罷,陳玄景正好回來,一眼望過來,意外:「你這是在幹什麼?」
梁令瓚恍然回神,面前紙上不再是筆記,而是一幅畫像。
魏窈娘的畫像。
畫中的魏窈娘足輕點,袖飛揚,半面含笑,櫻唇一點,彷彿要從畫中旋飛而出,蹈雲而去。
「呀,」魏窈娘一聲輕呼,又驚又喜,「公子可以將這畫送給窈娘嗎?」
忽地一縷笛音響起,像矯龍撕裂晴空,嘹亮清越,陳玄景愣了一下:「這是……」
「什麼?」梁令瓚以為是什麼要點,忙問。
「沒什麼,不用記。」
屏風後有短暫的寂靜,然後有歌者唱道:「玄雲溶溶兮,垂雨濛濛;類我聖澤兮,涵濡不窮……」
梁令瓚停了筆。
她無法形容這歌聲,她只知道當這歌聲響起,她便什麼也不想干。天上的雲,地上的風,大概都想停下來。
「啪」,有人的杯子滾落在地。
梁令瓚原以為會這麼失態的大約是宋其明,結果,卻是陳玄禮站了起來,衣袖隱隱顫抖,望著屏風,神情大變。
源重華看著陳玄禮,愣了半天,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,離席而起,推倒屏風。
滿綉牡丹的絹屏轟然倒地,激起的風吹起那人的髮絲衣擺,絲簾輕飄,喧囂漸遠,她望著陳玄禮,悠然道:「一別經年,君子如故否?」